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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天09.10

安全点 马一下

_00964:

九.


王文博问张伟,什么是世界上最和谐的夫妻关系。问话的时候他哥正跟他嫂子闹离婚,当时张伟不稀得理他,也像晒太阳似的耷拉着眼嘬着烟,告诉他,光棍儿一根您操个什么劲的心呢。


蒙田觉得美满的婚姻是聋子男人和瞎子女人配对,张伟想起这话立刻转述给王文博,说你放心,他俩离不了。


王文博不解,怎么呢?


你听听你嫂子那公鸭嗓子,再想想你哥那大驴脸,还不明白吗,这就叫舍我其谁。


后来果真没离成。张伟临走前一个礼拜还赶上他家二姑娘满月,请柬是王文博送来的,顺道捎两张他原来想买没买着的黑胶,说是赶集抄着了。张伟不信,没戳穿什么一笑了之,留他喝水的功夫回屋包了个红包给他,让他满月酒上捎过去,礼轻情意重,人就不露面了。


太阳大,热。张伟就这么搪塞过去了。


好朋友就是心知肚明但是从不拆穿,王文博是他的铁磁,所以没说别的,打开纸包瞄一眼,叫一声,嚯,够意思。得了。


女朋友就不行,非得拆穿,越来劲的女的越愿意来劲,非得看他灰头土脸她们才觉得安全似的。张伟想不通,任何人被琢磨透了都难堪又难看,何必五花马煮作白骨堆,千金裘扯成破布头,人不是油田,庄稼地底下可能就只有烂泥,而烂泥下头没有石油,也没有天然气。


可她们就是不愿意把心放在肚子里,张伟总让她们担心,行动言语,哪一项不是灾前预警?她们盯着他,就像经历过大地震的难民一见老鼠搬家就哆嗦。担心就问,东问西问问出一堆莫须有的麻烦,就更担心。她们是比他的每一个朋友都更了解他,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她们面前就跟没穿衣服似的羞耻。女孩们的眼睛都是X光机,说起话来都是坐诊多年的老中医,谈恋爱变成了过日子,过日子过成了望闻问切,每个人都觉得他有病,也都觉得自己能治好他。


大言不惭。


薛之谦也一样,张伟有预感,薛之谦早晚也会像她们似的试图拯救他、治愈他。他不需要。


“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。”薛之谦拿着一个锤子换来了张伟的注意,“就只要钉一颗钉子就好了。”


张伟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,薛之谦又是在撺掇自己做什么——礼拜天,他懒得开店,在床上躺着,薛之谦在柜子下层翻出几张相片,问他要不要拿个大相框把它们统统裱起来。你一眼就能看见所有你想看见的人了,多好。他这么说。


张伟当然不愿意,死猪似的躺着,连眼皮都懒得撩,我何必费这劲呢。


又不麻烦,我家有个画框没用的,要不要我给你拿来?


拿来我也没地儿挂啊。


薛之谦拍拍组合柜上方的一片空墙,就这里嘛,你在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。


你说的是不错,可干这事儿有意义吗。


什么意义啊,要什么意义啊。你要是懒我可以帮你弄嘛。


我是懒,主要我还怕疼,万一掉下来砸脚面上可就崴了,真崴了。


薛之谦又打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个工具箱,找着把锤子,就拎起来给张伟看,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,就只要一颗钉子就好了。


一颗钉子?张伟睁开眼,不大的光亮里是顶上墙皮灰白的裂缝。弄就弄吧,我家没钉子,你有吗?


嗯……薛之谦在工具箱里翻腾,窸窣,就像正闹耗子。他打开一个小纸包,惊喜道,什么啊,你这里面不是有钉子吗,呐,他举起一根铁钉,这个可以吧?


眯起眼也看不清,张伟迷迷糊糊觉得钉子的尾巴可能是锈黄了。


等等,这个锈掉了。薛之谦又窸窣起来。张伟叫住他:


“你还是别回去拿了,不瘆得慌吗。”


一下子没了响动,半晌薛之谦才搓搓手指,蹲不住了就地坐下。


“不会啊,又没什么事。”


没事儿?张伟暗自嗤笑,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痛哭流涕,做了噩梦还蹬他下床。他撇撇嘴:“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,现在话说得好听,待会儿再给吓尿了回来我还得给你洗裤子。”


“……你神经病啊!”


薛之谦瞪他,却怎么也气不起来。


这是张伟第一次去城南的小区转悠。说是小区也不恰当,没有大门,也没竖一片栏杆围起,就孤零零的十几栋楼蘑菇似的挤作一簇,每一栋都像另一栋的复制品。楼当间连棵树都不长,到处都是泥巴和铁锈的颜色,闻着像个燃尽的爆竹泡一碗肉汤。烟气,火气,烟火气。


被薛之谦领着东拐西拐的动作让他想起以前钻胡同的时候,青天白日,他却像个睁眼瞎似的左右冲撞,不知前途,就为了找样东西。他找过蝴蝶,找过朋友圈里传言的最好吃的火烧,也找过不愿意见他的姑娘。现在他找一个画框,既不浪漫也不实用。


“你上来吗,还是在这里等?”薛之谦领他在一栋楼前头停下,抬眼问他,表情为难。


他想也不想:“走呗,你家不是住顶楼吧?”他本来想说要是顶楼就算了,我腿疼,抬头一眼就数过来,这楼最高不过才四层,“嗐,走吧走吧。”


上楼去他就后悔了,三楼楼道里还有血没擦干净,墙皮上像是给人一指头蹭上去,小小一块痕迹,黑的,旁边写着通下水道的小广告。薛之谦倒不受触动,楼梯上快走两步,开了门。张伟忍不住往他对面那户看一眼,门闭死了,一扇普通的门,外头没有脚垫,门口那块地比楼下几家的都干净。


“进来吧。”薛之谦知道他正看什么,“来人清过,现在看不出什么了。”


“那这房子呢,你不说她一个人住吗,以后就这么放着?”


“来过个男的说要卖了。”他看向张伟,“我在派出所就见过他,他说是她爸爸,可我没听她说过自己有爸爸,她说自己家里人都死光了。”


张伟听懂了个大概,揽过他推他进去,自己反手关了门,告诉他:“人家里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,你别多想。”


“我就是觉得不可能,谁会让自己家的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头讨生活的,还……”薛之谦突然停下不说了,像是摸着忌讳,他偷眼瞧了瞧张伟的反应,谨慎地闭上嘴。


张伟四处打眼,没注意他言行有异,只当他是为女孩鸣不平,心里别扭才讲不出话,就劝他:“当爹当妈也不一定都好,你就当这也是种职业就好明白了,有人干得好有人活儿臭,摊上哪一样的全凭运气。诶,你这屋收拾得倒挺利索,就是这地脏点儿。”


薛之谦没顺着搭茬,而是让他在厅里坐一会儿,自己去屋里找找东西。


坐下以后张伟觉出不对,屋里没人味儿。没人住的房子容易积灰,一个月就能满铺一层,薛之谦在他家待了两个多礼拜,期间没听说回过家,屋里落灰似乎也合情合理。但屋里的东西收拾得太干净了,更显这屋子冷漠而死板。


张伟扭过头朝屋里喊话:“诶,你妈没回来啊?”


不知什么东西让人碰掉了,一声闷响,骨碌碌地转。


“没有。怎么了?”薛之谦的声音听着极远,还朦胧。张伟不解,起身前去屋里寻他,却看他蹲在个储物间似的壁橱里,手里捧着个靛蓝色橡胶球,眼神飘忽像是正神游。


“嘛呢你?”张伟蓄意吓唬他,突如其来地出了声,果然吓得他手一抖,猛地抬头看去,身子往壁橱里头缩。张伟没多想,歪头笑他:“怕什么呀,我,没别人。东西找着了吗?”


他探头进去,左右一看惊讶不已。壁橱两侧塞得满满当当,也不规矩。每侧有两层架子,右侧上层是衣服不分冬夏地堆着,旁边隐约看得见几摞书;下层全是各色零碎,他认得出的有玩具有卡片,还有玻璃瓶子塑料纸一类的杂物;两层架子底下还有不足半米的空间,几个纸箱严丝合缝地给它填满了。左侧的状况与之相仿,甚至在内容上层层对应,衣服,杂物,纸箱。只是上头两个纸箱被薛之谦搬到地上,开了封。他手里拿到的橡胶球兴许就是从这儿来的。


张伟赸笑着一笔带过:“我说你家怎么这么利索呢,合着东西都藏壁橱里了啊。”


蹲着的薛之谦早就站起来,紧靠着背墙,半吞半吐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把握,不自觉蹙起眉头。他想了想,伸手把张伟推出壁橱,丢下一句话,干脆地关上门。


他说,你等着。


张伟听得懂人话,心里别扭却还是出去了。他直觉薛之谦有事瞒他,这是他二十六年第一回相信自己的直觉。


没一会儿薛之谦就出来了,拎着个画框,不锈钢框架,上头封片玻璃,底下扣一块刨花板,大小装一张四开纸还留得下一圈富裕。他没看张伟,出屋以后不声不响地带上门,这才说,找到了,走吧。


一路上张伟一个人捯磁带似的说个不停,薛之谦偶尔也应和两句,多一句不说。他像是被想不完的心事充满了,眼里看不进东西,耳朵也听不进,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引起他的丁点儿注意。


张伟看着,憋着,到家以后才发作,问他:“怎么了你,中邪啊?”


谁知薛之谦没像以前似的回嘴,而是沉吟再三,鼓起勇气挺直了腰板直视他。这架势张伟熟悉,定是要自陈了,语不惊人死不休。


果然,薛之谦说:“张伟,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。”


完了。张伟才不知道他是要坦白什么,他只是单纯害怕“坦白”这两个字,唯恐自己被动地跟他越来越熟,也怕他会用自己的暴露要挟换取他的暴露。


张伟盘起手来,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,嘴上却答应着:“你说。”


“我妈走了。”


——什么?张伟一时没能作出反应,愣了。


“等会儿,走了?什么叫走了,是是是……那什么了是吗?”


“不是死掉,就是走了,离家出走那种。”薛之谦想办法解释,又不想描述得太清楚,“她已经走了好几年了,大概有三年多了吧。”


张伟诧异:“你说你妈她离家出走了?”


“其实也不算……”


“不算离家出走那算什么,回娘家了?”


“我是说……其实她也不算是我妈……”


张伟彻底地懵愦,睁目结舌:“你等会儿吧,什么……”


“这件事说起来要很久,你确定要听吗。”


张伟没头没脑地反问他:“严重吗?”


他不明白:“什么?”


“你要说这事儿它严重吗?是你对门儿那种严重程度吗?”


薛之谦犹豫了一恍,拿不准主意:“应该……不算严重吧。”


听见这话张伟才松快下来,象征性地点点头。他从薛之谦手里接过画框,让他去洗块抹布来擦擦干净,一边示意他可以开讲,他在听。


比起刻意为之的谈话,这种叙闲话的手段更让薛之谦觉得舒服,他也就欣然答应,投洗抹布的空当中开始了他的故事。从十年前的上海说起,三月春寒,红裙飘飘,一个骗子和一个小孩,再到这座不知何处的堰城,提心吊胆的生活,日复一日瞒复瞒,再到骗子留他一个面对这份与他原本无关的生活,而自己却不知所踪。讲到小时候挨打的情节,张伟正站在椅子上往墙里钉钉子,他就没敢细说,只说陈珊原先脾气不好,有时控制不住也会动手,仅此而已,生怕给张伟吓着或气着。好在一颗钉子不必钉上一个小时,薛之谦自觉漫长的几年转述与人不过几分钟,这几分钟里张伟钉好了钉子,挂上了画框,从椅子上下来,拎着个锤子一动不动地看它。


“我再补俩钉子吧。”他自言自语。薛之谦配合地取来墙边的工具箱,翻出两颗钉子递上去。


“谢了。”说完他又站上凳子,找好位置动起手,“你之前怎么一句都没提过呢?”


“嗯?”


“你家里的事儿。”


薛之谦尴尬地跺跺脚,强笑答道:“我是以为……没什么必要嘛。”


张伟不置可否,问他:“这么些年你就没打算着回自个儿家吗?”


“我想过啊,但是……没办法吧。我不想报警。”


心软。张伟暗自叹气,说那她失踪之后你报警了吗。


“报了,湘云带我去的。”


“谁?”


“邻居姐姐。”


“你可别告诉我她姓史。”


“我不知道她姓什么,她从来不说自己家里的事。你也不怎么提你自己的事诶,”他突然来了兴趣,“诶,你是北京人是吧?”


“我不说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,跟你比不了,你过得跟故事会似的,我这最多能算个焦点访谈的水平,法治进行时。”


“什么东西啊。”


张伟从椅子上下来,脚软打了个踉跄,后怕得赶紧把锤子放下。他故作镇定地拍拍手,回身拉过薛之谦,扬着下巴显摆战绩:“瞧瞧,上头吊着底下托着,稳当!”


怎料薛之谦把他那点敷衍的本事学得十足十,连声糊弄:


“行行行,好好好。”


没再评论,他转过身去朝向窗子,空画框跟他一样正对着窗,上方明亮的玻璃窃取了窗外短屋檐的一角,还有男孩的黑发顶,一条蓝白的天空像条鱼在他的头顶逡游。


“你店里的书太少了。”他突然说,“这样我很难说服自己再和你待在一起几个礼拜的。”


“不到进货的时候呢,凑合凑合得了啊。”张伟后知后觉地高声叫起来,“你等会儿吧,不是,这话说的怎么跟我求着你跟我住似的啊。”


薛之谦看他就像看个二傻子:“我给你房租了吧?”


一天一块钱,那天晚上他们说好的。薛之谦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从盒子里抽一块钱给张伟,他在就交在他手里,他不在就压在收音机底下。当他要把钱亲手递给张伟,那感觉就像去游乐场买门票,而当他把钱搁在桌上等他来取,他就觉得自己像个买春的恩客。


张伟说,给了啊。


“你吃的饭是我做的吧?”


小子会下厨,张伟也就由着他去,自个儿两个礼拜没进过厨房。


张伟点点头。


“你穿的衣服是我洗的吧?”


可算抓住反驳的机会,张伟眼神一亮:“诶!等会儿,说清楚了啊,洗衣机洗的。”


“洗衣机?”他反而遭到了耻笑,“洗衣机你分得清哪个是排水哪个是清洗吗?让你洗个衣服差点连累我淹死在床上。”


张伟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开着排水阀接水的那回,水龙头开了二十来分钟才给他发现,屋里全给淹了,卧室也没能幸免。薛之谦午睡起来,穿起拖鞋两脚泡在水里,说自己好像梦游了,脚软得像在游泳。


成吧,张伟摸鼻子认怂。


“那你说是谁讨着好处了?你衣食起居都有人帮,我可是一直追你都没追上。”


薛之谦盘起手质问他,微扬起下巴一副胜券在握的德行,张伟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。


活脱脱就是小时候的张伟他自个儿。


暗叹一口气,张伟拱手认输:“得,您厉害。”


“诶诶诶,你要想赢简单的啊——”薛之谦朝他眨眼,“答应我嘛,你想要我怎么认输,我就怎么认输。”


“人给下套儿我就往里钻?我活腻歪了我。”


拂袖而去倒不是因为不爽,只是张伟让自己的新发现弄得心里糟乱。自从上回相互摊牌,似乎薛之谦就更换了他的作战策略,说话做事胆子大上许多,向他示好的次数却少了,再没有粘着他后背不放的眼神,闲时调侃也不见了字里行间的患得患失。


就像是他一夜之间成了情场老手,能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的喜欢,也能择时将其羁押,不予表露。


这符合张伟事先的预期,他早看出他是个聪明孩子,眼力高超,心思也细,只是预言成了真一时半会没法消化,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,他会无端怀疑“他是变心了”。


危险。


“喂!”


尚未在柜台前头站稳脚跟,张伟就被屋里的叫声吓了一跳。嘛?他回得极不痛快。


“放照片啊!你忘记放照片进去了!呐你要是不过来我就帮你放了哦,把你最丑那张放在正中间万佛朝宗了哦!”


“随你便!”


完了完了。张伟找准凳子一屁股坐下,心想这下子算是彻底完蛋了。










十.


张伟说的对,爱情是要有人给开窍的。


薛之谦开始是误会了他,以为心动就算开窍,等让他反复拒绝几遍才知道心动其实什么都不算,顶多是种觉醒。如果爱情是要走进一间屋,开窍就是找见门口,而心动只是让他知道自己面前有一间屋,他或许能进去,也可能不行。


倘若根据他说的,那么薛之谦早就错过开窍的绝佳时机,虽然他还小,但在张伟看来他已经晚了。张伟早,不一定是早熟,也可能是更晚才学会甄别或拒绝,没人给得出答案。


在爱情这档子事上没有老师,也没有同学,薛之谦会的东西不多,一部分是邻居女孩教他的,一部分是因为他喜欢看电视剧,擅长背台词。


女孩叫湘云,这个名字是女孩自己告诉他的。前去报警那天回来的路上,他们从一颗梧桐走向另一棵梧桐的途中,他嗓子口黏了灰尘,正咳嗽,她就给他说了她的名字,好像这话比给他水喝还理所应当。姓什么他不知道,后来他发现她也不太在乎他姓什么,反正每回都叫他谦谦,叫小姑娘似的。


湘云有时会让他去家里待一会儿,通常都是在上午,十点以前,七八点钟的样子,待不过两小时她就让他带了吃的回去。某次他留了心眼,回到家里始终留意着外头的动静,十一点多不到半点,有人来了,敲湘云的房门,叩叩,叩叩,她就来放他进去。薛之谦在门缝间看见两条黑布裤管和一双脏了的皮鞋,是个男的。


黑裤管跟女孩光裸的小腿摩擦挑逗,薛之谦一惊,拍上门,哐的一声把什么都暴露干净了。


他不知道他们原要做些什么又真的做了什么。去粮店买米的时候他听见过老太太聊天,说哪家姑娘早早吃起青春饭,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青春如何当饭吃他不晓得,也不能理解她们讲的可怜可恨的道理,偷听来的只言片语向他传达了这样的信息,人人可说人人说,无论岁数远近都一样。野地边上的孩子王揍他,因为他没爸爸,可哪个孩子背后没大人,他又是打哪儿知道的这些?


薛之谦清楚得很,这些陈珊都给他讲过。上梁不正下梁歪,洁洁,你以后可别——遗憾的是她留下半句没说完,就挥挥手让他走了。


下午湘云来找他,像是要解释清楚又顾虑不知如何开口,独自在门外尴尬着,薛之谦看不下去,让她进来坐。进是进来了,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坐下,又黏糊糊地踟蹰半晌才说,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?


啊?什么?


她松一口气,镇定了些许又说,你见着人来我家了对吧?


我不是故意——


没关系,你别怕,我不介意。她没留给他辩解的时间,赶流程似的往下说,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做什么的,听了你再好好想想还要不要跟我来往。


他点点头答应了。


女孩立即搭乘早前积攒的勇气,一鼓作气告诉他,我是出来卖的,为防他听不懂,还加上一句,和人睡觉挣钱。


薛之谦听得懂她说的出来卖是什么意思,电视剧里也有妓女也有小姐,但他还是愣住了,因为湘云跟电视里的妓女不一样,行事做派没一样相似的,连岁数都对不上。他直眼这几秒钟里,女孩以为自己要被他嫌恶了,于是做好了和他再无瓜葛的准备,谁知他却眨了眨眼,说,哦。


什么?女孩相信自己是听错了。


我知道了啊。薛之谦摸摸鼻子,回身走向厨房,一边让她不用担心,他不觉得这有什么,也不会因此就变脸。


“我管不着你是做什么挣钱的,我跟你是朋友,就是因为你是你我是我,我们才能成朋友的对吧。”他带着洗净的饭盒出来,顺手拿一个苹果给她,“给你,昨天买的,又甜又脆。”


薛之谦当然没说实话,这条信息对他而言还是有些分量的,倒不是抵触,只是费解。又不能问她为什么要干这一行,不礼貌,也怕伤害她。在他眼里女孩子都软弱,再能干也比不得男人,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,男的心硬,也不容易扎根,这样的就是能免除不少灾祸。


邻居姐姐和妓女的轮廓合二为一,当中的变化他很难用语言形容,通常是看不出,但听见楼道里陌生的脚步声他会本能地握起拳头,就像他分明知道那是一场伤害,却还得接受它。随即而来的是怨怼,他会不想跟她说话,以此惩罚她给他们带来的困扰,他们是他也是她。薛之谦相信女孩能过更好的生活,她却无视他的愿望,让一切如常。


她比他大五岁,理应比他更通达事理。当她看穿道路的错误却不加以遏制,她的下一步势必比错误错得更加离谱。但她没有,她看得很清楚,却横下心要继续这条路。这在他看来就是场谋杀。


薛之谦问过她想没想过像普通人一样生活。她病怏怏地反问,什么叫普通人。


给她递一杯水,他觉得这问题不好回答,就言简意赅地糊弄,我看别人都算普通人吧。


对了,她使胳膊支自己坐起来,杯子里的水她没动,搁在沙发前头的玻璃茶几上,看别人都觉得是普通人,都觉得那样的日子容易过,可我不这么觉得——我不想好,这样我才舒服,你明白吗?


薛之谦没太听懂,以为她是烧糊涂了,就不反驳,一声没吭。湘云眼里突然燃起寂静的冷火,灼灼投向他,傍晚时分昏沉欲睡的屋子并未因此偷着光亮,反而是云翳向前腾挪,遮住霞光将落日狠狠摁下山头。屋里更暗了。他揉揉眼睛,眼里女孩的身影模糊地晃动,被消解成了万千颗无光的星斗,就像电视里的黑白雪花。


她似乎也因此变得冷淡,声音无甚感情,变成个冷冰冰的戏里的人物。


“以后你会认识许多人,朋友或者是能和你上床的人,无话不谈,一起吃一起睡,你们会摸黑做高兴的事,但是很有可能在之后的某一天里,你会希望自己不认识他。记住我说的,那时你一定要毫不犹豫地甩开,不要害怕去做那个坏人,否则你对不起你们一起过的那些日子。”


他因为“摸黑”这个词嗤笑出声,故意弄出动静,童稚的羞涩欲盖弥彰。在地上坐着,他仰靠向沙发背,脑袋碰上湘云垂在腰间的手。


“你说什么呐?”


“我说——我觉得你特别厉害,像个普通人,但是跟别人都不一样。”薛之谦给张伟解释明白,其实是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。张伟窝在床铺上翻一本画册,时不时抬眼看他往画框里搁相片,懒散的样子与他记忆里女孩的倦态奇异地重合了,于是他十分突兀地说,你是个普通人吗?你不是吧。


没看过哪本书里说过童年不幸福的小孩会有这方面的毛病,思维跳跃得跟漏电的手电筒似的。不过张伟想起一个动画片,里头一个人说,每个人都是他们故事中的主角。保不齐薛之谦就是这么想的,他的故事里可能只有两个人,过去的自己和幻想里的自己,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实际上该干什么。


他没察觉到自己又在撇嘴,平淡地回应:“你只认识我肯定就这么觉得,旁边那陈老太太早年里可能还抗过日呢。”


“可我不认识她啊。”薛之谦放下一张单人照,又拾起另一张。


张伟把画册扣在腿上,坐起来,指点着质问:“我这照片有二十张吗,你这都翻腾半个钟头了吧还没完?”


“我又不知道哪张对你来说更有意义……”


“就一照片要什么意义啊,你挑俩好看的往里一摆不就得了吗。”


薛之谦急了:“哎你这个人讲讲道理好不好,能挑出好看的我至于挑这么久吗?你自己看这都是什么东西——”他手里是张合照,几个半大小子,张伟不在,“脸都是糊的,拍照的现场中风是怎样。”


看一眼照片张伟也急了,一把抢过来,急赤白脸:“去去去去去玩儿勺子把儿去,这我拍的!”


巧极,薛之谦随手拿来的照片就是张伟拍的,还是他十二岁第一回拿相机。他天生不协调,不会单闭一只眼,真闭上得整张脸一块儿使劲。咬着牙拍一张,快门一咔嚓就咔嚓掉了朋友们恣意活泼的嘻哈相,留下几个不清不楚的影子,跟灵魂出窍似的没精神。遭殃的朋友里只有一个他还认得出,当间那个最高的,是年方十七却梳着背头的郭阳。另两个男孩早几年就不联系了,大致有一个姓刘的,另一个家里有钱,脚上的耐克没重过样,还让他们围着抢过一双,单为了好玩,抢来也没穿,转手就给扔了。


他今年二十六,仔细算这也算是半辈子以前的事了,前尘往事,记得住的是往事,记不住的成了爆土扬灰,模糊又牙碜。


薛之谦看他盯着手里的相片入了神,以为说了不该说的,就推他,说对不起。他盘腿坐在床尾,只能碰着张伟交叠着的小腿,早前发现的他袜子上的破洞也严肃起来,独眼似的跟他对视。


“啊?”张伟听见句没头没脑的道歉,知道他又想多了,“我吃多了容易眼直,没你事儿。”


他把相片扣在画册上,相片背面写着个日子,1995年10月23。他记得转天的报纸头版说的是印度日食,他跟王文博一块儿看的报纸,看完王文博就给他讲了个印度男人娶了条狗当老婆的奇闻。说话间正好有条黑狗打脚边过,吓得他一哆嗦。王文博还开他玩笑,说,看看,这狗是不是看上你了。


狗还就真原地卧下不动了,黑玉似的俩眼瞅着他,他动它就站起来跟上。一跟就跟到了家。张伟回过头想轰它又不敢,索性不管了,原样上楼回家。狗跟着他也蹦上楼,吐出舌头殷勤地巴望,给他看得心软下来,蹲下跟它商量规矩,说,你听我的,我就带你回家,愿意吗?狗不会说话,什么反应都是他说了就作数,总之是给带回去了。


他软磨硬泡一晚上,下了几百回保证,最后说动家里把狗留下,养到他初中毕业缘分才算尽了。没送人也没得病,家里门没关死给它跑出来,可能是想去迎张伟放学,要过马路,结果让车碾了,当场气绝。


后来他又养了条小白狗,黑狗再也不碰,看见心里就乌突突地难受。想着倒还行,他刚又想了一遍,什么难过也没觉出来,就是突然特想张嘴说话,讲故事。


“你知道有一印度人娶了条狗当媳妇儿吗?”


薛之谦一时没反应过来,说,啊?


“没听过我就给你讲讲,刚想起来的,挺有意思。”倘若遇上个喜欢抬杠的,人家一定不吃张伟这一套,不仅不吃还得反讥“说的跟你见过似的”。


“不过我是没见过,我是听人说的,得有十三四年了吧,他肯定也是听别人说的,那就得再往前捯一年半年的。”接着他把记忆里王文博说的新闻言简意赅复述一遍,省略了不少生动的细节,诸如二者如何同房的种种,让他长大了再讲实在是无颜开口。故事讲完他发觉自己好受了不少,心里真实的空落被猎奇的故事填补上,故事真真假假也就没人在乎了,反正他不在乎。


起初薛之谦还一脸懵懂,这可能是由于张伟编撰出二者田间相爱的环节,等到他们办起仪式,薛之谦才正式听懂了,舒展开眉头,笑了起来。


张伟问他笑什么。他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生个孩子像黑猫警长一样,长个狗头却会说人话办人事。


张伟也跟着他瞎扯淡:“保不齐黑猫警长就是这么来的呢,谁知道印度人是不是也喜欢猫。”


“不过狗又不会说话,他怎么知道它愿意嫁给他?”


“就感觉呗,男孩儿耍流氓就不说了,女孩儿要想啵儿一个不也是因为感觉到了吗,合不能先问一句,‘小薛同志,我能亲你一口吗’——”


“能啊。”薛之谦顺着他的玩笑应下来,歪头等他答复。等上一个眨眼的功夫,见他还是不动就索性自己爬出一步,欺身上前,不经许可地贴上他的右脸,印上他的章。


从他答应那一句开始张伟就愣了,眼睁睁看他过来,半扇身子盖上来,拄在他手边的胳膊微微发着抖,汗毛孔里发出荷尔蒙的热气。少年虽然只是亲他的脸颊却还是闭上眼睛,睫毛打颤,在他飞翘的发梢身边卷起风旋,竟然带出了久违的面热。


他从不知道男孩的嘴唇也是软绵绵的,肉感,湿热。


薛之谦亲过他就又坐回原处,对着他而不再侧身过去,低下头笑嘻嘻地捡照片。张伟就看着他笑嘻嘻地捡照片,半晌讲不出话来,自恃千帆尽过的老心脏竟然怦怦鼓动,泵出许久未见的,令他手足无措的热血。








24h


存货没有了,下一次要很久很久以后。回见各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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